本文是作者在景迈山遗产长期保护实践中对景迈山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的思考。文章分上下两期推送，上期介绍了景迈山古茶林在遗产保护中面临的问题及保护原则（点击查看上期链接），本期为景迈山保护策略研究。

  文物保护领域已经形成了“整体保护”传统村落的共识，尤其对于景迈山，它作为一个完整的生态人文系统，不能孤立或者局部的谈传统村落保护，需要整体理解和不同深度的认识。首先需在宏观层面理解遗产地，包括认识自然环境的地形地貌、气候环境、生物多样性和人文环境的乡土聚落、文化多样性，需要理解林地、耕地、竜林、风水林、聚落等不同土地利用方式在茶山空间分布的自然、生态、文化逻辑，才有可能在下一个空间层次制定合理的保护发展措施。

  其次，从乡土聚落的类型上认识中观层次的各传统村落，认定为中国西南山地的少数民族乡土村落，这是它的性质，也是它的特色（图10）。作为传统村落，应当包括所有的遗产价值载体[1]，这些载体可再细分为村落格局、村落格局构成要素（寨心、寨门、水源地/水塘、历史道路等）、民居建筑、宗教建筑（缅寺、佛塔）、遗存遗迹、古树名木等要素；村落周边的自然环境应包括竜林、茶林、林地、耕地等。在确定保护研究对象时可借鉴社会学、人类学理论，理解在风俗文化、自然地理环境影响之下村落中各要素生成的空间逻辑和文化意义，并将这些物质要素与原住民社区的精神信仰之间的关联梳理清楚，而不仅是机械的物质对象排列。例如，村落寨心是村寨最早建立的起点，它是由佛爷、头人、祭司等掌握民族传统知识的人堪定；缅寺是村寨村民信仰生活的中心，往往建立在村中最高处，也是重要民族节日、节庆举行的地点，而所有的民居建筑的入口和屋脊都要采取与寨心、缅寺“相合”的角度以免“犯冲”。这些分析研究有助于认识整理传统村落的特色，理解遗产要素之间的联系，利于指导其后的保护利用。

  虽然传统村落保护重点是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但在调查研究过程中，发现景迈山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有利于认识景迈山传统村落的文化魅力，并可作为传统村落文化展示的重要内容，还能促进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只有将物质、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有效的保护起来，才称得上传统村落的“整体保护”[2]。景迈山传统村落之一的芒洪大寨，村中缅寺在文革时遭到摧毁，仅保留下一座文物建筑八角塔。但这个场所在村民心目依然非常重要，重要的节日节庆和祭祀活动都要在此举行，而且当村子经济条件改善后，村民的首要心愿就是要重建芒洪缅寺。考虑到社区的精神需求，也是出于对原住民文化传统与信仰的尊重，应村民要求在芒洪大寨展示利用方案中根据村里老人的口述和草图，对缅寺场地进行规划设计，恢复芒洪缅寺的历史格局。在原主殿的位置规划了一座传习馆，作为村落传承传统知识和文化的公共建筑。建造费用主要来自村民的捐赠，通过征集老人意见，绘制草图、讨论方案、进行募捐、参与建造、举行落成仪式等一系列的活动，凝聚了芒洪大寨布朗族社区力量，强化了村民对村落保护营造的自觉。

  微观层面所要解决的是遗产构成要素的保护，每个要素都要制定具体、可操作的保护措施和保养维护的管理规定。以传统民居建筑的保护为例，首先应对民居建筑所属的类型、建筑特征进行研究。景迈山传统民居受到傣族文化影响较大，传统民居建筑属于云南傣族版纳型干栏式建筑，其他山上民族如布朗族、艾尼人、佤族基本采用同样的建造形式，仅是建筑装饰符号不同。其次，通过建筑学研究方法，了解认识传统民居建筑的平面布局、空间构成、建筑材料、建筑使用方式等子项，对传统民居建筑内外部特征进行梳理，并对传统民居形态演变进行研究。传统民居建筑特征分别体现在平面、屋顶、结构、基础、围护、装修等部位。总结当地传统民居建造技艺的特点及其优劣，其中合理的部分可以继续沿用，而不尽合理的地方应当予以改进完善。通过收集分析现存传统民居建筑的大量实例，按其发展演进的进程可大致分为一代、二代、三代民居，在其民居发展演进过程中，主要变化体现在檐口高度、屋顶坡度、二层空间采光、住房的舒适度等方面。对民居建筑形态演变的研究是为在修缮实施过程中更好的保护展示不同时期建筑的特征与差异，通过提取传统建筑价值特征载体并予以保留的方式，满足乡土建筑遗产价值线]，达到保护和利用的平衡。

  传统村落作为活态遗产，需要针对活态遗产的特点来思考、研究、解决如何协调保护和发展的问题，落实“合理利用”的保护原则。村落建设发展有其客观需求，不能单方面强调保护，而忽略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例如，山上人口会逐渐增加，每年都有一些年轻人分家建立小家庭，不可避免要新建房屋；随着景迈茶山名气不断提高，带动茶产业发展，也导致村民有新建设的客观需求。同时，栽培型古茶林本来就需要人工护理，茶叶采摘制作销售才能更好的发挥它的遗产价值，也利于延续发展特色的茶文化，如茶祖祭祀、饮茶民俗、茶歌茶祖传说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因此，景迈山传统村落的活态保护需要综合考虑茶产业的引导管控和茶文化的传承复兴，发展规划要有堵有疏。

  [4]且不影响遗产价值的茶厂茶棚可以保留，允许进行改造提升，但不得扩建新建的管理规定。为了保护传统制茶技艺，优先保留传统手工制茶作坊。对于符合发展建设管理控制要求的分户建设需求，允许村民参照《景迈山新建及改造民居导则》在管理机构监管、驻场建筑师技术指导下建设新房屋。该导则是为系统回应村民新建居住建筑和已有茶厂茶棚风貌改造的要求而编制的技术文件。导则的理念是运用传统村落自身的文化基因去修复现状问题，“景迈山上保留的所有传统元素均是修复残损有机体的基因库，当更新完成后，景迈山将重新成为具有独特特征价值的完整独立有机体”[5]。对于导则无法完全解决的建筑风貌问题，如村中体量巨大、与环境极为不协调的建筑，建筑师会进行单体建筑改造设计，协助村民完成房屋风貌整治。

  一方面需从上位规划、顶层设计入手，颁布相关法律法规，建立管理机构加强对遗产地的管理；另一方面应开展社区营造，让社区逐渐理解认同文化遗产保护，并最终自发主动的保护遗产。中远期规划在遗产地外另外选择合适区域规划新村，并且要有配套的政策逐步引导村民愿意，并按照规划要求建设新村。同时，在景迈山下的惠民镇选择合适地点作为茶产业升级的建设发展用地，引导村民把茶叶的精加工、包装、销售、品牌展示等功能放在山下，避免未来发展与遗产地争夺“生存空间”。

  传统村落或者传统民居最大的价值并非作为审美的客体供人凭吊怀念，不能只追求建筑外观的沧桑感（甚至是破旧）而忽略了生活于其中人们的居住体验。这是一个乡土建筑保护利用考虑重点优先级的问题，这也是团队长期生活居住在传统民居内的切身体会。当经历过被家畜身上的跳蚤咬的浑身是包无法入睡，或者遭遇过蛇进屋捕鼠的惊恐，就能够站在村民立场上理解其改善生活品质诉求的合理性。

  何谓“传统”的理解。传统，绝不是让人畜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绝不是让三代同堂继续生活在不加以分隔的空间下，也绝不是让村民不使用卧具继续睡在地板上。传统民居建筑要保护的是比这些更深刻、更本质的事物，是对环境的理解和尊重、是经过多年实践总结出的最好、最适度的环境资源利用方式、是最满足人内心需求的社会关系、是能够适应生产生活方式的居住方式、是最容易获取、运用简单的建筑材料等等。不能为了城市人的“乡愁”让村民保守所谓的“传统”，这是对传统极大的误解，就像一个当地领导开玩笑所说“你们来就希望看我们光跳舞”。传统村落和民居建筑的保护不是为了满足外地人的好奇和猎奇，而是让村民与民居之间的使用关系可以延续下去。最后才是兼顾乡土建筑的审美需求，经过实践体会到时间和使用利于传统民居保护，时间的流逝会增加建筑外观的历史（沧桑）感，日常的生活会增加建筑使用的痕迹、增添韵味，真实的延续人与遗产的关系。传统村落保护不可避免要面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和历史信息的损失，可以通过记录归档的方式留存有价值的信息和生活细节，让后人有渠道了解历史的真实。

  基本需求，一是房屋安全性，二是使用合理性。此外，景迈山还需要满足世界遗产申报对遗产价值载体真实性、完整性要求。首先需要了解村落保护利用定位和村民的使用诉求，找出当前传统民居建筑不能满足这些需求的问题和原因。为此专门编制的传统民居修缮利用导则，明确民居建筑改造设计的前提是保留建筑外观、屋顶形式、空间使用方式等承载传统民居遗产价值的物质要素。传统民居修缮工程实施一定要遵循“最小干预原则”，尽可能减少工程干预对遗产价值的影响，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也遇到不少预料之外的困难。当地村民一开始把传统民居建筑保护工程理解为给他们盖新房，而地方传统观念盖新房就是解体落架、全部换新。所以，向村民解释文物修缮不等于盖新房就花了不少时间，又通过一座又一座民居修缮工程实施让村民通过感性认识了解文物保护工程要求。慢慢的村民也接受并理解了文物修缮，也认可了修缮原则，同意继续使用一些质量尚好的建筑构件。修缮工程实施也特别注意尊重当地风俗，如布朗族、傣族盖房一定要更换神柱，不管这几根柱子质量如何，对这类特殊要求工程都尽可能满足。这都是操作层面对遗产保护原则灵活运用的探索。对于传统民居建筑功能的增加和改造，还需要在传统村落的空间、尺度、肌理关系中考量，不能破坏传统村落整体风貌。如不能随意增大、扩建建筑，对户主提出的在建筑主体外新建厨房、淋浴间等诉求都要从村落整体保护出发提出合适的建造地点和建筑体量、外观、材料的要求。

  不同方向的探索。四号房定位为“乡土工作站”，进行探索性、示范性的室内改造和性能提升设计。这座公房改造完成后可为致力景迈山文化遗产保护的专家提供工作驻地，向古茶林管理局申请就可免费使用。二号房作为村史馆，进行村落文化历史的展示陈列并已开放，使得村民和公众有渠道获得更为系统、专业、生动的村落介绍。五号房是为解决传统民居建筑改造为民宿接待所做的设计，特意保留火塘、掌台等重要传统民居要素，在围板设计不同形式的窗户以改善室内通风、采光又不影响建筑外观，对室内功能进行优化，设置带独立卫浴的卧室和会客区等。翁基村内也有村民和投资人主导的将传统民居作为美术创作基地、茶室等多种方式。通过多方协作、合作，有意识地为传统民居活化利用探索技术、资本、管理多个维度的解决方案。

  文化遗产由人创造，它的保护、传承、破坏也大都出于人，只有建立广泛的相关利益者参与遗产保护机制，尤其是社区参与，才能满足活态遗产保护要求，才可能实现遗产地的永续利用。景迈山传统村落保护涉及到众多相关利益者，如最直接、最关键的景迈山原住民以及宗教人士、族长头人，文物、林业、环保、农业、水利、住建、茶咖局等主管部门，投资景迈山的企业和个人，关心景迈山保护发展的遗产、民族、社会、建筑、生态、环境、茶业等方面的专家等各方面的相关利益者。通过与相关利益者的访谈、调查、聚会，了解分析各方对景迈山的各类需求，包括保护需求、利用需求、经济需求、审美需求、情感需求、管理需求、宣传教育需求、研究需求等；在此之上综合各方利益需求，联络各方建立共同决策机制。建立遗产保护管理共同决策机制需要长期的投入，目前景迈山还未完全建立起来。原因很多，如各方诉求不一致，思路和观念不一致，介入遗产的方式不一致；某方并不希望另一方参与决策，难以达成一致；缺少参与决策的制度保障，参与决策者知识技能不足等各种现实困难。

  尝试多种方式帮助遗产地逐步建立沟通决策的机制。可通过培训让管理机构、村民具有遗产保护的基本观念和常识；利用与政府各部门会面的机会，不断灌输共同决策机制对遗产保护的作用；主动作为政府、企业、村民联系的“桥梁”，传达、反馈各方信息意愿和诉求；与村民和村干部建立个人关系，“家访”一起喝酒喝茶，互加微信、电话保持联络，掌握村民的想法和现实困难；并在参与遗产保护工作中，有意识的建立各方协商决策的机制。例如传统民居建筑修缮工作，尝试建立的共同决策机制是将户主放到民居保护工程决策、实施过程的重要节点。应保障户主的知情权，在沟通交流的基础上，户主可以有渠道了解、明白民居保护要求和工程目标，并反馈意见和诉求。文物建筑师会根据户主要求编制修缮方案，在不违反修缮原则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户主提出的生活便利和品质提升的意见。方案经过户主确认后才进入修缮实施阶段，实施过程中户主可以监督修缮的过程和工程质量。经户主确认后工程质量后才算是工程结束。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有些户主在修缮过程中还是存在改变想法，提出方案更改的要求。这些要求都会被认真的记录并反馈给文物建筑师，经研究确认不损害文物价值的，可予以变更。这种操作方式，帮助户主更有效的参与民居修缮，他们的合理要求也会得到专业人员的帮助而得以实现。

  [6]，经过实践发现很“接地气”的景观绿化实施方式，就是让原住民参与决策和实施。景观设计师首先记录、整理景迈山传统村落内已有的乡土植物种类，用于景观修复的植物品种最好在此范围内购买。同时征求村民意愿，了解他们想要自家空地补种什么植物、喜欢什么植物。经过接触了解到村民都很务实，选择几乎都是食用、药用植物，这点非常符乡村生活的实际。购买回来的植物放在村内广场由村民自己挑选，而且由他们按照自己意愿种植。最后出来景观修复的效果非常自然，不特意指出看不出修复痕迹，但又觉得村里绿意盎然。这种方式不仅非常好的延续形态自然的乡村景观特征，而且也减少工程施工方的工作量，降低工程人力成本。同时，村民满意度也很高，因为参与了保护项目的决策和实施，他们会更加认同项目实施的效果。

  在遗产保护管理过程中，参与管理、咨询、实施工作各方也同样需要建立工作协调机制，这是工程得以实施和保证工程质量的重要手段之一，否则像景迈山同时有5个村寨进行传统村落工程实施，很难做到有效的管理和控制。同时，因为景迈山还有其他如农业、生态、民宗、旅游等部门和企业投入的经费用于传统村落的基础设施、民族文化展示、旅游建设等项目。这些项目都应与文化遗产保护利用要求相协调，而且遗产保护也应当充分利用这些渠道和经费，以传统村落保护理念和要求作为实施指导，协调各项目的工程衔接及配套。这样才可能形成在遗产保护原则下的各方资源整合，发挥最大效益。

  简而言之，遗产保护工作者要有意识的推动建立遗产保护利益相关者的联系，包括从上而下的让政府逐步意识到共同决策的必要性，并进行制度的建设；从下而上的让村民逐渐意识到个人对遗产保护的权利和义务，掌握一定的遗产保护知识和理念，并愿意参与遗产保护决策和行动。这些行为和举措都非常细微，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需要有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见到效果。不过，经过几年的努力也看到了一些成效。景迈山几乎人人知道申遗，也知道申遗要求保护茶林、村寨和传统民居。芒景行政村6个村寨有4个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在资金、技术、政策上获益颇多，大多数村民感到了遗产保护带来的积极的影响。布朗族作为少小民族，对民族文化保护比较有意识，在老者和村干部倡议下于2017年成立芒景村布朗族传统文化保护协会。芒景社区自发建立文化保护组织是特别值得赞许的举动，也使得遗产保护与社区有了更好的渠道对接，也期待从这起步，逐步建立社区参与遗产保护的机制。2018年初成立了景迈山专家咨询委员会，涉及遗产保护、旅游、规划、茶产业等多个领域，专家与专家之间、专家与地方政府之间有了群策群力的决策机制，共同解决景迈山保护发展问题。

  传统村落作为活态遗产，不能固态、僵化地处理文化遗产的价值保护。随着人们思维方式、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遗产的物质载体与非物质载体必然也会发生变化。如何管理、应对变化是保护过程中应该考虑的问题，其核心在于如何做到兼顾保护与发展。不能将传统村落单纯的作为研究对象或审美对象，而是应将理解传统村落的价值在于原住民“家园”这一核心功能。只有通过延续社区（人）与村落（物质环境）的生产生活关系，建立符合其文化传统和生态环境的发展方式，才有可能保存并延续其作为传统村落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正如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所写：

  感谢参与保护规划的杜凡丁、张依玫、翟珊珊、陈凯，参与景迈山传统村落保护工程设计和现场咨询的毕毅、周立、杜凡丁、李欣宇、崔利民、郑高亮，负责施工图设计的王永华、徐伟俊、杨培林、李华，负责传统村落展陈设计的左靖、周一、张鑫、张红、杨林青、张一成、李国胜，负责民居改造设计的沈润、张一成，新建筑改造整治设计的仇玉揆、沈丽君等诸位同仁。

  [2] 冯骥才.传统村落的困境与出路——兼谈传统村落是另一种文化遗产[J].传统村落，2013（1）.

  [3] 国家文物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集中成片传统村落乡土建筑保护利用导则（试行）[Z]，2017.

  [6]李华东.传统村落保护：不必任性拼“颜值”[N].农民日报，2016-07-07（3）.

  3.邹怡情.有机演进的的持续性文化景观保护策略——以云南普洱景迈山古茶林为例[J].中国文化遗产，2015（2）.

  5.冯骥才.传统村落的困境与出路——兼谈传统村落是另一种文化遗产[J].传统村落，2013（1）.

  6. 国家文物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集中成片传统村落乡土建筑保护利用导则（试行）[Z]，2017.

  8.李华东.传统村落保护：不必任性拼“颜值”[N].农民日报，2016-07-07（3）.